发布时间:2024-12-24 09:17:12 来源: sp20241224
2023年的中国戏剧,在恢复国际演出、促进中外文化艺术交流的大背景中,展现出乐观态势,从创作主题、内容到形式上呈现出多样活力。一方面,中国故事在多元讲法中探索世界性表达。经典之作重演、巡演、驻演,收获口碑,“文学改编热”依然持续升温,青年创作者保持实验精神。另一方面,立足戏剧的综合艺术特点,跨界探索不断出新。在数字媒介融合、转化,新空间、新业态等强势发展推动中,戏剧新形式在满足受众多元审美需求、拓展戏剧边界的同时,也使得消费属性日益凸显,这让我们在肯定戏剧助力城市文化活力、提升百姓美好生活的同时,也必须重新面对如何找准戏剧艺术自身发展动力与方向的问题。
中外戏剧交流重启:引进来与走出去
随着玛莎·葛兰姆现代舞团在国家大剧院演出,陆续开始的阿那亚戏剧节、乌镇戏剧节、上海国际艺术节、北京国际影偶艺术节、桂林艺术节、老舍戏剧节、大凉山国际戏剧节等,大量国际演出重回中国舞台。“柏林戏剧节在中国”延续放映单元,同时也以《新生活:我们将何去何从》在京沪两地的演出回归线下。新现场、阿维尼翁特别放映单元等,持续以影像实现戏剧交流,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则继续发挥音乐剧品牌优势,法语版《罗密欧与朱丽叶》、伦敦西区《过去五年》、俄语版《安娜·卡列尼娜》等再次回归中国观众视野。
随着黄盈、赵淼两位导演的作品亮相爱丁堡边缘艺术节,孟京辉《爱因斯坦的梦》在日本静冈戏剧节作为开幕大戏演出,中国国家话剧院出品、王晓鹰导演的《兰陵王》在中希国际戏剧节(希腊)上演,福建省实验闽剧院赴新加坡演出,《翻国王棋》实现小剧场音乐剧首次海外版权输出至韩国等,中国戏剧“走出去”也开启了新篇章。此外,中文版音乐剧《剧院魅影》巡演,中以合作的环境式音乐话剧《边城》,中西合作的《那个小孩》,中西日合作的《血色婚礼中的沉默》等作品,推动了国际合作新模式的新发展。
中外戏剧交流重启,一方面提醒我们如何面对疫情期间的短暂“时差”,以及来自老朋友的新经验,如日本导演冈田利规新作中基于跨国创排经验对于戏剧语言的新思考,又如比利时OG剧团作品中对全球环保议题的触碰方式等等;另一方面,除了艺术视野拓宽与观念碰撞的恢复,回到中国本土创作层面,有两个现象值得讨论:一是经典问题,二是如何处理经典问题。
这不仅是指今年国际演出中的活跃主体,是此前来过中国的名团名导,包括罗伯特·威尔逊、西奥多罗斯·特佐普洛斯等,更在于他们带来的作品也大多改编自文学艺术经典,从《等待戈多》《暴风雪》到诺奖小说等。对这一现象最好的解答,或许来自另一中外戏剧交流场景:在歌德学院举办的2023柏林戏剧节“十大最值得关注剧目”放映活动中,导演安图·罗梅罗·努涅斯曾以《奥德赛》给中国留下怪异有趣的印象,他和剧团此次入选的作品是《仲夏夜之梦》。在映后交流环节,当被问及为何选择莎士比亚时,主创给出的回应是:疫情结束,当观众还对群体性活动心存畏惧时,熟悉的经典更适合让大家找回剧场的感觉(大意)。对于全球范围内具有重启意义的一年来说,“经典”成为戏剧跨越语言和国界的独特情感力量的重要象征。
日本导演、静冈艺术剧场总监宫城聪在阿那亚戏剧节期间演出的《玩偶之家》,将易卜生原作放回日本昭和年代,进行本土历史语境化的重写。这在实践经典改编有效思路的同时,也丰富了此前平田织佐、冈田利规、藤田贵大等日本导演来华演出陆续构建起来的参照系。这一参照的意义在于:自20世纪初期至今,中日两国同样面对如何将作为舶来品的西方话剧本土化、民族化的发展道路。由此,日本导演在处理自身传承与创新、不断走向多元发展的经历,对于今天的中国剧坛依然具有借鉴意义。
中国戏剧“走出去”在今年有着令人瞩目的成绩,这不仅包括上述提及的演出,更在于美学层面世界性表达的探索。这其中黄盈导演的新国剧《西游记》,赵淼导演、三拓旗剧团的《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亮相爱丁堡,并分别获得“最佳导演奖”和“亚洲艺术特别剧目奖”,尤其值得关注。《西游记》接续中国20世纪初期“国剧运动”理想,并进一步探寻沟通中西具有哲思的中国风格表达。三拓旗剧团的新作《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则发挥其形体剧优势,以融合戏曲程式又兼具现代节奏的形式,重新阐释布莱希特的反战名作。两部作品中,除了可辨识的戏曲身段,面具、旗子等砌末,更值得讨论的是两者都从不同角度化用了传统戏曲的美学思维,包括一物多用、道具的变形使用,以及演员用身体形塑时空等,由此构建起给观众留有想象空间的场面。
自梅兰芳20世纪访外演出让世界看到中国戏曲的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1980年将《茶馆》带到西欧,获得“东方舞台上的奇迹”的赞誉,中国戏剧在丰富世界戏剧文化生态、启迪世界戏剧发展方面,一直具有独特的风格和贡献。对中国戏剧“走出去”的策略、编创经验的总结,将有助于进一步推动中外戏剧的交流与对话,进而在更广阔的国际视野中,不断寻找本土戏剧创造性发展的持续驱力。
本土创作彰显生命力:动力、摇摆与突围
今年的本土创作在不同面向展现出蓬勃生机。有经典重演,包括北京人艺的《茶馆》《小井胡同》、中国国家话剧院的《大宅门》《四世同堂》等再次登台。也有新作创排,北京人艺陆续推出《正红旗下》《调查》《张居正》,莫言写于1997年的《霸王别姬》也将作为小剧场跨年新作演出。黄盈导演则以时长7小时的《孔丘——当我们在谈论孔夫子的时候,我们在谈些什么?》,尝试以一种看似轻松、即兴的色彩,演绎孔子求学问道经历,传递其学说之于当下的意义。
排演西方经典,一直是中国话剧发展的重要试炼场,人艺的《足球俱乐部》《长子》再次展现出演员排演国外经典的扎实功力与不断拉近本土当下的实验。方旭根据贝克特原作改编的《等待多哥》将小剧场观众席复制,以镜像的方式作为舞美设计,试图强化观众与角色共处当下荒诞情境的色彩。国话出品、丁一滕导演的《西哈诺》,则在拼接叙事、融合中西不同身体元素等层面,探索阐释西方作品的新角度。
“文学改编”作为戏剧创作现象依然持续升温,《活动变人形》《两京十五日》再登舞台,根据莫言小说改编、江苏大剧院的《红高粱家族》开启巡回演出,陕西人艺推出新作、根据茅盾文学奖同名作品改编的《生命册》,孟京辉改编自余华同名小说的《第七天》自去年在阿维尼翁戏剧节演出后,今年也开启巡演等等。改编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将其成功搬上舞台,一直是诱惑与挑战兼具的创作,除了删繁取舍,如何将文学转化成舞台表达,是必须解决的问题。这其中《红高粱家族》将小说叙述人转化为歌队多人饰演、以演员肢体强化角色情绪的方式,构成一种有效的舞台叙述手法;但在改编中如何传递戏剧创作者的阐释态度,依然留下了值得追问的空间。
青年创作者的成长见证了中国戏剧发展的速度。北京人艺基于业务考核,推出两部以年轻人为主力的小剧场新作:一是何冰导演的《赵氏孤儿》,以女演员饰演赵孤,试图进一步解构复仇主题;二是杨佳音导演的《哈姆雷特》,以青春视角赋予王子复仇以游戏化色彩,尝试探寻经典走向当下的新思路。中国国家话剧院推出第二季“青年导演创作扶持计划”,以孔子命题,并将首站演出设在济宁曲阜尼山圣境,后回京演出。导演王沐《我见夫子,是山是水》以充满舞台假定性的手法,讨论孔子去世后弟子的命运与其学说的传承。张肖则融合现场乐队、现代装束等元素,对儒家文化进行现代转化,而其上一季扶持计划的口碑之作《蓟州疑云》,也于今年推出大剧场版本,以对潘巧云命运带有同情色彩的翻案讲述,获得了市场和口碑的双重肯定。
举办至今16年的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依然是具有实验精神的青年创作者的重要成长土壤,何齐、胡璇艺、肖竞、陈老巨等交出创新之作;话剧九人推出民国知识分子系列收官之作《庭前》,并开启系列作品的巡演、驻城演出模式;李建军与新青年剧团保持对社会现实的思考,推出《变形记》新结局版本,并将之与《大师和玛格丽特》《世界旦夕之间》一起构成了“后人类三部曲”,更于乌镇戏剧节推出新作《阿Q正传》,以其成熟的艺术风格,标识独立戏剧人的创作成绩。陈思安编导的口碑之作《凡人之梦》在中间剧场再次演出,同时推出新作《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作品改编自真人真事,也由当事人亲自演出,舞台上一人一轮椅,加上巧妙设计出的“公共空间”,在表演与真实之间,传递角色所遭遇的尴尬,让观众得以在轻松的观演中意识到创作者对“无障碍”的思考。
民族舞剧继续贡献“爆款”“一票难求”等市场现象,同时在如何寻找传统艺术的现代表达方面提供新答案。曾有学者指出在中国戏剧民族化的道路中,民族舞剧或许正是中国话剧与戏曲融合发展的中介形态。近年来民族舞剧的口碑与这一观点形成对话。今年除《永不消逝的电波》《只此青绿》《红楼梦》等口碑之作继续巡演,去年年底首演的舞剧《咏春》以电影拍摄现场作为叙述框架,剧中四大掌门对决的13分钟,塑造了武术与舞蹈的身体融合语汇。沈伟的新作《诗忆东坡》或许走得更远一些,舞台上节制又不失辩证色彩的身体,能看出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融合。但如何既有审美包容,又不失民族风格,是民族舞剧持续创新需要面对的平衡问题。
另一方面,戏剧舞台也在不断探索如何创造性发挥戏曲载歌载舞的优势。北京风雷京剧团的《戏悟》基于“假定性”这一话剧、戏曲相通的哲学基础,将“戏曲”作为角色内心、幻觉等非现实时空的呈现方式,为话剧融合戏曲贡献了新思路。小剧场京剧《吝啬鬼》则以戏曲手法改编莫里哀原作,剧中化用“打棍出箱”等经典桥段,事半功倍。国话出品、徐浩峰编导的《搭手飞人》,则以写实的武术动作,丰富了本土化的舞台身体语汇。
戏剧边界的拓展:新空间、新业态与跨媒介
回顾今年中国戏剧的热门现象,必然会提及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3月首演,年末出圈,在“君霄cp”“老公姐”等词条背后,不仅有着审美变迁、市场选择等因素潜移默化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其内在勾连起越剧自身表演美学的积淀以及独特的女小生传统。时值越剧诞生百年,“出圈”作为一种纪念形式,也更增加了一重对中国戏剧在传承与创新中持续发展的有力鼓舞。
戏剧艺术作为综合艺术,其在与不同媒介的碰撞、融合、转化中会展现出无限可能。在今年戏剧艺术发展的诸多跨界现象中,引人关注者有二:一是新空间演艺,二是数字技术革新视野下的媒介融合。两者都并非新生事物,但在今年都呈现出高速发展的趋势,并引发了新的特征。
近年来戏剧新空间、新业态,在满足受众多元审美娱乐需求以及相关政策的推动下,一直处于加快发展的态势。今年以来,不仅《大侦探赵赶鹅》《旁观者报告》等悬疑推理类保持热度,《芝加哥之夜》《真爱酒馆》等更加侧重酒吧、餐饮的休闲社交类也新作频出。
上海以包容、开放的姿态,在新空间演艺发展的数量和类型上处于领跑地位。有“纵向百老汇”之称的亚洲大厦,“星空间”演艺项目继续品牌化,并辐射周边商业综合体,演出空间已从2021年的16个增至41个,成为深受年轻观众喜爱的文化打卡地标。而有106年历史的上海大世界,也转型为有22个小剧场,融合酒吧、餐厅等多种消费业态的“演艺消费集聚区”。另一方面,随着数字技术助力,不仅出现《三体·引力之外》等科幻新主题,爱奇艺在上海机遇中心推出的《风起洛阳》VR全感剧场,以更具虚实结合的演艺形态,渐趋成为市场新宠。在北京,开心麻花继续深耕新空间演艺的社交、消费属性,望京驻演剧场升级为“花花世界”,进一步打造以演艺空间为核心,以驻演、轮演为主要方式,与餐饮、休闲等联动的综合消费体验空间。
数字化无疑是今年的高频词汇之一,在数字技术全面影响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大背景下,传统戏剧如何转型、创新,也成为热点议题。中国国家话剧院推出线上演播品牌“CNT现场”,上海文广演艺集团(SMG Live)推出中国首个线上演艺厂牌“戏剧元力场”,北京上半年举办首届“斯芬克斯元宇宙戏剧节”。作为元宇宙戏剧节开幕大戏的《浮士德》,开场前20分钟邀请7名观众上台头戴VR观剧,而其余观众则通过大屏幕同步观看,这一基于虚拟现实媒介构建起的看与被看关系,见证了数字技术的在场,也催生了数字技术何为的追问。
在可预见的未来,以小型空间、主题多元、舒适体验、刺激感知等为主要特征的演艺形态,会以更多样的形式发生在剧场、商场、街区等各类公共空间,而数字技术的革新,也将不断带来让人耳目一新的观演形态。但什么才是创意背后留得住的作品,是需要时间解答的命题。
相较于数字技术,戏剧与电影、当代艺术的相互借鉴、转化,是戏剧创作领域持续时间更久的跨媒介现象。不同于前几年将戏剧口碑之作改编成电影的热潮,近年来将影视剧作为IP搬上舞台,也日渐成为现象。一方面是作为舶来品的音乐剧,今年本土发展继续以IP化为主要特征,《隐秘的角落》《猎罪图鉴》《沉默的真相》《一出好戏》等改编自影视剧的作品陆续登台;同时话剧方面,《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寄生虫》《心迷宫》《十字街头》《人世间》《12个人》等新老作品以不同形式与观众见面;而从戏剧走向电影创作的导演饶晓志,在《你好疯子!》上演10周年之际,推出纪念新版,除了将原作改编成更具当下意义的科技主题,这部作品也兼具从话剧改编成电影,继而又从银幕回归舞台的多重媒介转换。
从20世纪初期的“影戏”到1980年代的“电影与戏剧离婚”,中国的戏剧与电影的互动具有本土文化特色。新世纪以来,无论是作为故事原型、素材,两者相互的媒介改编、转化,还是艺术表现手法的彼此挪用、借鉴和融合,抑或艺术观念的相互启迪,这些都将成为两种艺术门类拓展自身发展的重要养料。
今年的中国戏剧发展,颇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态势,创作者在展现昂扬生机的同时,也让人感受到不少在传统与科技、传承与创新、商业与艺术等多组二元辩证关系之间的摇摆、探索与突围。观念的解放、跨界的诱惑、数字意识的觉醒,诸多动力之下,真正打动人心、走进观众内心的戏剧,又是哪些?
在过往一年的诸多观演场景中,有一个瞬间颇让人回味。(北京)大华城市表演艺术中心上半年推出了一部《契诃夫的餐桌》。编导杭程以契诃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梅耶荷德的观念与经历为素材,赋予作品以戏剧形式讨论戏剧艺术的结构特征。当舞台上演员吃着火锅争论起创作问题时,剧中设计了一个菜篮子记者出现,他这样描述自己对《海鸥》的印象:“有个女的,特别勇敢,但她运气不太好,还有个男的,他很懦弱。”这一看似刻意的安排却无意中将契诃夫笔下难懂的角色拉回到观众的日常体验之中。无论时代变迁还是技术革新,经典改编或是独立创作,不变的永远是让观众感受到作品与自身可能的联系,这才是戏剧发展的永恒根基。(作者:贾力苈 单位: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编辑:张燕玲】